第5章 非亲兄弟
非亲兄弟
一鞭一痕血,云家施刑的鞭子里绞了钢丝,鞭鞭皮肉翻卷,从来都不是好受的。
40鞭打完,云梒□的背部已是鲜血淋漓、体无完肤。
强撑了起身,一时是走不动的,只能支起身子在刑凳上略坐一会儿。云梒微微阖眼,试图缓过背上汹涌而来烧灼般的痛楚。
可惜,当鞭子停下之后,那种难以忍耐的痛楚就一波接着一波地涌上来,整个人像要被掀翻开来,疼得恨不得甩了这副皮囊而去。
实在受不了的时候,云梒把头深埋在膝间,强忍着痛楚,发出低低的闷哼。
胡师傅实在看不下去了,劝道:“五少爷,云家的鞭子重,40鞭已非常人所能忍受的了,这回您要是疼得实在受不了,就叫出来吧,不会有人计较的。”
胡师傅是刑堂掌刑师傅,在他内心,最不想打的就是眼前这位“云家五少”。
云梒一直是个要强的孩子,虽是身子单薄,但无论受多重的刑从来都不吭声,因为云家老爷子最讨厌子弟受刑之后鬼哭狼嚎求饶认怂的。
老爷子罚云梒总是一次比一次重,一次比一次狠,胡师傅有时候都怀疑,云梒到底是不是老爷亲身的,这么乖巧懂事的孩子怎么下得去手。
胡师傅心想:云家子侄一个个都被逼迫得冷漠无情、自顾不暇,只有云梒是唯一个还惦念着亲情的人。只是,这样的人在云家太不适合生存。
最开始护着楦少爷,后来护着棋少爷,这五年来又护着欗小姐,每次云梒都是自己受苦。其实,只有云楦跟云梒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,云棋和欗儿跟云梒并没有太多的关联,他大可不管。
云棋8岁丧母,当时,13岁的云梒也是刚刚失去了亲弟弟云楦,就将调皮捣蛋的云棋当成了亲弟弟。但一个13岁的孩子能做什么,大多数的时候也就是两个孩子一起被哥哥们、姨娘们欺辱。每次云梒都挡在弟弟云棋前面,自己弄得伤痕累累的,还忍着痛哄弟弟不哭。到了最后,云棋也把云梒当成了唯一的亲人,叫云梒的时候连“五哥”的“五”字都省了,直接叫了“哥哥”。
后来云棋去了唐门。胡伯本以为这回不会有谁再牵累五少爷了,哪知又来了个欗儿小姐。
云欗是二房老爷云行的庶出,跟长房云翼这一脉本不搭界。欗儿的母亲因“通奸”被沉塘,当时才18岁的云梒见欗儿可怜,或许也是想到了自己母亲,竟从乱葬岗上把被二房抛弃的欗儿捡了回来。
那时,欗儿也才9岁,成为继云棋之后云梒揽上身的又一个“包袱”。云棋离开云家的整整5年时间里,欗儿就一直跟着云梒进云家演武堂习武,但演武堂的惨酷哪里是一个小女孩能跟得上的,为此,云梒不知又吃了多少苦、遭了多少罪,竟然生生熬过了5年。
胡师傅叹息一声,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,有些事情注定是无能为力的。
在云家从来没人相信“公平”二字,强权即真理,生存法则是“弱肉强食”。胡师傅最不想打云梒,可到头来挨打最多的还是云梒。
“五少爷,这回您又是怎么了?早跟您说过,弟弟妹妹总要长大的,您也不可能照顾他们一辈子,别总是屈着自己啊。”
云梒苦笑道:“这回真是我自己惹得父亲生气,当着他的面打了云棋,与人无由,胡伯您多想了。”
云梒抓起衣服试图强行穿上,胳膊每动一下都牵动伤口,疼得让人几乎晕厥。粗糙布料磨搓着狰狞的伤口,更是撒盐一般地焦灼。
胡伯看着云梒微微瑟缩,实在不忍心他受苦,劝道:“五少爷,您还是别穿衣服了吧,伤口和衣服若是粘在一起,怕一会儿会更遭罪。我扶您回房上药。”
云梒苦笑着摆摆手,一手扶着腰艰难地向前厅挪去。他可不想在这个时候去挑战云家家规,按照规矩,挨了打受了罚之后,子弟必须到长辈面前跪谢责罚,即使是伤得走不动,爬也要爬到父亲脚下告罪求恕,父亲表示原谅之后事情才算完结,若是父亲认为罚得不够或是罚完之后仍是不知悔改,那么少不了再补上一顿。
云梒还记得,小时候有一次挨了打实在疼得走不了道,就直接回房休息了,本以为哥哥们挨了打有时也没向父亲谢罪父亲应该不会苛责自己,不料,父亲将伤重的他从被子里拖出来,辱骂他目无尊长,吊起来一顿毒打,还让各房的子侄来参观。自那以后,云梒就一直牢牢记住了这个规矩,无论别人是否遵守,这个规矩对他而言是必须谨守的。
这次虽是伤势颇重,但该守的规矩一点儿都不能懈怠。
云梒跪在父亲面前的时候,额头上已是冷汗涔涔,受伤的膝盖跪在冬日冰冷的青砖上,跟跪钉板没有太大的区别。
由于站不稳,下跪的时候膝盖还重重地磕在青砖上。
云梒颤抖着嘴唇道:“云梒忤逆了父亲,罪该万死,父亲轻饶了儿子,儿子更是愧疚万分,儿子不孝,谢父亲责罚。”
云梒脸色苍白,双颊都凹了下去,单薄的身子在冬日的寒风里微微发颤,云翼斜睨了云梒一眼。云梒觉得父亲看自己的目光就像房檐上结的冰刀子一样,没有一丝温度。
“你就这点儿出息?几十鞭子就打得你病恹恹的,果然是个没有的东西”,云翼嫌恶地一脚踹在云梒腰间,云梒跪不稳,被踹到墙角,伤口撞在墙上撕心裂肺般的痛楚。他慌张地撑爬起来,忍住剧痛跪好,口中忙道“父亲教训的是”,不敢有丝毫地懈怠和迟疑。
“滚!”
云梒躬身退出房门,出来之后,才敢用手捂住腰间肋骨处,扶着影壁慢慢往竹影阁走。
回到竹影阁,弟弟云棋还昏迷着,看弟弟微蹙着眉头,云梒怀疑是不是自己下手太重了,再翻开云棋的衣服,却发现云棋的脖子上已经是一整片的瘀血。
云梒慌了,赶紧叫下人拿药、叫大夫。
云家的大夫黄大清原是宫中御医,多年的宫中行走经验让他养成了看人下菜的毛病。云梒这个在云家已经毫无地位可言的“五少爷”叫他,他自然是来得慢慢吞吞,背着药箱进门时,嘴里还嘟囔着:“不就是挨了几鞭子吗?还折腾的人仰马翻的。”
云梒一心记挂着弟弟的伤势,早已经等得不耐烦。
黄大夫进门后,还磨磨蹭蹭地不肯动手。
云梒心头火气,一把攫住黄大夫的衣领,把他的头死死按到云棋床前,斥道:“不管你心里在想什么,也不管谁在你背后撑腰,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,谁是云家的主子谁是云家的奴才。云棋毕竟是带着唐门绝学回家的,老爷子对他的眷顾你也该看在眼里,别敬酒不吃吃罚酒。”
黄大夫被云梒愠怒的样子吓住了,谁曾想到这个逆来顺受、看上去弱不禁风的云家五少发起火来就像一头受伤的小豹子,目光如刀,能剜进人心里去。
黄大夫这才恍悟,云梒叫他来,不是为了自己的鞭伤,而是为了七少云棋。云棋在云家的地位十分微妙,虽是庶出,但是老爷子最近看云棋的眼神,跟看一件稀世珍宝没什么区别。黄大夫略一琢磨,定下心来,细心帮云棋查验。
“七少爷的伤势没有大碍,但是也不可掉以轻心,脖子上的瘀伤太大,要尽快散瘀,若是瘀血不散,里面一旦感染化脓就凶险了。”
黄大夫留给云梒一瓶药酒,说是只要帮云棋不停地揉搓,就能散去瘀血。
云梒心里晃过一丝愧疚,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,只是一遍遍地帮云棋揉捏。整整一个多时辰,云梒胳膊酸痛,但看着弟弟脖子上的瘀伤有所好转,也算有一丝安慰。
云棋慢慢醒转,恍恍惚惚看了哥哥一眼,又闭上眼负气地转过头去。
云梒轻刮一下弟弟的鼻子,笑道:“怎么,哥哥打你一下就恼成这样?”
云棋撅嘴道:“爹不信我,连你也不信我,还打我,真不知道我在云家待着还有什么意思。爹那个老糊涂是被色迷了心窍……”
话未说完,云梒赶紧捂了云棋的嘴巴,用力过猛牵动背后的伤口,一阵火辣地痛楚,怒斥:“你找死吗,这种不孝的话也说得出口?”
云梒看弟弟不服,又叹口气道:“你以为父亲真的老糊涂了,父亲只不过想息事宁人而已。”云棋愕然。
云梒的目光像是飘到了远处:“你知不知道二叔和三哥他们最近都在忙什么?他们忙着和林家争夺鄢郡城,现在正打到紧要关头,偏偏拥兵最重的韩家却按兵不动。父亲不想腹背受敌,自是想尽一切办法与韩家交好,这个时候他怎么会为了你去得罪韩家的大小姐,云家的正牌夫人?”
“那他就可以牺牲我们?冤枉我们?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父亲。”
云梒苦笑不语,心头惨痛。
云梒心道,父亲从来都不介意牺牲自己的儿子来“顾全大局”,只是弟弟可能还不知道,这回父亲牺牲的其实并不是“我们”而只是我这个没用的儿子。否则,在父亲的眼皮子底下,自己绝不可能那么轻易就出手打晕云棋。
现在的云棋对云家来说是一块儿宝,像云棋这样的有用之人在父亲眼中是绝不会轻易“牺牲”掉的,既然有人乐于跳出来替“小七”顶罪,而跳出来的人又恰好是个最无足轻重的人,父亲还有什么理由不顺水推舟呢?
再想深一层,这场祸事怕本就是因我而起,或许韩夫人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我而不是小七。以韩夫人的精明,不会不明白说那样的话会有什么后果,小七被激怒是必然的,小七一旦闯祸我肯定难逃干系。韩夫人也很清楚,一旦真的出了事,父亲定会牺牲我们来讨好韩家,这样的戏码在云家不知上演过多少次了,也不嫌烦。
5年都过去了,我处处小心谨慎,但云桥母子始终对当年的事情不能释怀,无时无刻不在提防着我这个云家五少。云桥难道真不明白,我早就是个废人了,早已经没有了当年的能耐,即使是有心在云家出头怕也无力回天。
云梒揉揉自己酸痛的膝盖,一股悲凉涌上心头。
云梒点了云棋的昏睡穴,让他好好休息。看着弟弟熟睡了,这才决定给自己擦些药。
褪下衣服的时候,血肉已经和衣衫结痂糊成一片,稍微一撕扯就像要撕下整块儿的皮肉一样,痛楚难当。
云梒咬紧嘴唇,赌气似的狠心一扯,双手扶住窗棂,指节根根惨白,憋住一口气,豆大的汗珠急雨般地涌出来,眼前一黑几乎栽倒下去。
云梒强撑住让自己清醒,本想胡乱倒些药粉。此时,13岁的云欗慌慌张张闯了进来。云梒想遮掩已经来不及了,背上触目惊心的伤势全部被云欗看在了眼里。
云欗眼里浮起一阵儿蒙蒙的雾气,也不说话,一把抓过云梒手里的药瓶,强行按坐了哥哥,手指轻轻抚摸在云梒的伤口上,细细抹上一层药膏。
云梒疼得微微战栗,欗儿的手也抖了起来。忽然觉得背上一热,像是有一些温润的水珠滴落下来。
云梒叹息着拉过欗儿,盯着欗儿的眼睛板起脸道:“欗儿,你看着哥哥的眼睛,你该记你自己答应过我的话,我不想重复第二遍。”
“欗儿错了,欗儿不敢了。”
云梒看着云欗紧咬着嘴唇、强忍着泪珠却不敢落下的样子,终是有些不忍,拍拍欗儿的背道:“好了,没事了,你要记得哥哥跟你说过的话,云家不相信眼泪,哥哥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,你要尽快学会坚强。”
“五少爷,老爷传你过去。”父亲房里的小厮吴三在门外大喊。
云欗转头冲门外怒吼:“喊什么喊?不知道好好通禀吗?”
“哥,你都伤成这个样子了,怎么能出门?”云欗拉住云梒,“药都没擦完,好歹上完药再去。”
云梒胡乱换了身衣服,起身出门,还不忘叮嘱云欗把那件带血了衣衫藏了,莫让云棋醒来看见。
云梒拍拍欗儿的手,转身而去,心道,父亲传唤哪里是能等得的,父亲的眼里怕是从来都没有怜惜二字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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